昆侖文化研究丨“昆侖”:中華文明起源時代的關(guān)鍵詞
2025-10-24 13:00:42 來源: 天山網(wǎng)-新疆日報原創(chuàng)
國家民委青年文化學者 高文俠
■植根中華歷史文明,挖掘弘揚“昆侖”蘊含的價值意涵,彰顯中華民族同源共祖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,將為構(gòu)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、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(shè)提供更多滋養(yǎng)
“昆侖”,是中華文明起源時代的關(guān)鍵文化表述,最初是以具象化的山崇拜形式,表達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中“天”“天命”“天下”等核心思想的文化符號。昆侖概念天然帶有“一體”“一統(tǒng)”等意蘊,在先秦時代就已成為重要文化符號,是華夏文明早期的核心概念之一。
“天形天象”:昆侖反映了華夏先民的天崇拜
早在史前,中國古人通過長期生產(chǎn)生活,對天地運行、四時代序、陰陽消長、萬物化育產(chǎn)生了初始的理解與認識,由此形成“天”“通天”等傳統(tǒng)文化思想。最初這些思想借助祭天建筑與通天山岳的形式來表達,這種表達的載體就是“昆侖”。
昆侖的原始詞義為“混沌”“穹窿”,具有“天”的內(nèi)涵。漢代揚雄在《太玄經(jīng)》中寫道:“昆侖磅礴,幽”,晉代范望為之作注曰:“昆,渾也;侖,淪也。天之象也”,宋代司馬光也作注曰:“昆侖者,天象之大也”。華夏先民仰望天空,感到“天似穹廬,籠蓋四野”,從高度上看,萬物處于天的下方;從廣度上看,整個世界都被天所籠罩,昆侖的形狀與天空相似,是頭上的“穹頂”。
天不可登,但巍巍高山,上與天齊。站在平原上的先民抬頭仰望,自然而然意識到高聳入云的山是離天最近的地方,故華夏先民的天崇拜,又被以具象化的山崇拜形式表達出來。昆侖被視為支撐天穹的天柱之一,位于大地中心,上承于天,是“通天之山”,高達萬仞?!逗?nèi)十洲記》中說:昆侖“上通璇璣,元氣流布,五常玉衡……此乃天地之根紐,萬度之綱柄矣”,而且“號天柱”;《河圖括地象》中說:“昆侖,天中柱也”。
先民通過昆侖來祭天,這在文獻與考古中得到了有力佐證?!痘茨献印さ匦斡枴氛J為昆侖之丘有三重,《爾雅·釋丘》說“三成為昆侖丘”,古代文獻普遍認為祭天的圜丘,尤其是三圓形制的圜丘即昆侖丘。考古發(fā)掘中也發(fā)現(xiàn),高廟遺址、牛河梁遺址、凌家灘遺址等中,就有低地“天梯”和山巔“圜丘”一類祭天遺存。
中國古人對昆侖是“天”的核心認知,體現(xiàn)了樸素的宇宙觀,實質(zhì)是一種天崇拜,這種觀念貫穿了中國歷史,深深植根于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之中。昆侖后來衍生出“氣上通天”“天下之中”“山宗水源”“文化根脈”等內(nèi)涵,在中華兒女心中具有崇高地位,即由此而來。
“天地之中”:昆侖蘊含了中華民族早期的天下觀
“昆侖”是古代重要的地理與文化空間符號,具有多重“中心”象征意義?!渡胶=?jīng)》《莊子》《淮南子》等文獻多以昆侖為天地之中、天下之中,這也是中國古人的普遍認知。如《莊子·應(yīng)帝王》中說,“中央之帝為混沌”,混沌正是昆侖的原始涵義之一,可見昆侖代表中心、中央;郭璞注《山海經(jīng)·海內(nèi)西經(jīng)》說“昆侖之墟”“蓋天地之中也”,酈道元注《水經(jīng)·河水》也說“昆侖墟……地之中也”。
“天地之中”是帶有政治性的世界觀,而非單純的地理概念?!对娊?jīng)·商頌·殷武》說“商邑翼翼,四方之極”,認為自己的都城是天下四方的核心位置,是“天地之中”?!吨芏Y·地官·大司徒》通過“日景”探求“地中”,說“地中”就是“天地之所合也,四時之所交也,風雨之所會也,陰陽之所和也”的地方,這里“百物阜安,乃建王國焉”。《尸子》甚至直接認為作為天地之中的“昆侖之墟”就是赤縣神州,即古人觀念里的“中國”。
“天地之中”“天下之中”不僅體現(xiàn)在思想觀念上,三代以來,華夏先民通過“五服”“九畿”等地理劃定,將“天下”落實為具體政治制度。例如《尚書·禹貢》以“王城”為中心,以“五百里”為半徑,詳細劃分了甸服、侯服、綏服、要服、荒服;《周禮·夏官·大司馬》也記載了“九畿”的劃分,其中有“蠻畿”“夷畿”,“乃以九畿之籍,施邦國之政職”。這說明隨著早期中國文化圈的形成,中國文明的核心地帶已成為“天下之中”,而且天只有一個,不能分割,故“天下一家”。天下觀的形成和得以落實,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特質(zhì),更是后世大一統(tǒng)觀念的思想源頭和初始實踐。
“敬天法祖”:昆侖體現(xiàn)了華夏傳統(tǒng)的天命觀
先秦時代“天”最重要的意涵,類似于商、周之“帝”“上帝”“天帝”。商周統(tǒng)治者以“天命”自居,如《尚書·盤庚》說“先王有服,恪謹天命”,《尚書·召誥》說“欲王以小民,受天永命”,《詩經(jīng)·周頌·我將》說“我其夙夜,畏天之威”。此時的“天”擁有絕對權(quán)威,故謂之“天命”,是凌駕于自然與人類社會之上的絕對意志。
與天命觀的發(fā)展相伴隨,昆侖所代表之“天”逐漸被神化,不僅是自然意義上的天,也是神居住的天,有了神話色彩、神格意志。由此,昆侖也被描繪為“帝之下都”“百神之所在”,是“萬物盡有”的“不死之地”。例如《山海經(jīng)·西山經(jīng)》中說昆侖之丘,“是實惟帝之下都,神陸吾司之”,有土螻、欽原、鶉鳥等神獸神鳥;《山海經(jīng)·海內(nèi)西經(jīng)》說“海內(nèi)昆侖之墟在西北,帝之下都……面有九門,門有開明獸守之,百神之所在”,有鳳凰、鸞鳥以及不死之藥。在古人的想象中,昆侖一派“仙境”景象,成為凡塵俗世中蕓蕓眾生向往的理想世界和生命歸宿。
此外,華夏先民一向有“以祖配天”的觀念。古人的配天之祭為“禘”,所祭祀的對象是天,始祖是祭祀的配享者。在后世的禘禮和王者其他祭祀中,“天”越來越成為主宰之天與家天下祖先神的合一,祭祀的地方往往在圜丘或是明堂,也就是“昆侖”。此外,從《山海經(jīng)》《穆天子傳》《莊子》《列子》等典籍可以看出,黃帝、炎帝、西王母、堯、舜、禹等先祖圣王與昆侖密切相關(guān),這更從“天”和“祖”的角度強化了昆侖的神圣性。而這些圣王作為華夏等族群的共祖,說明各族群在交流融合的基礎(chǔ)上形成了共同的祖先認同,為后世大一統(tǒng)的實踐奠定基礎(chǔ)。
“河出昆侖”:昆侖寄寓了“山河一體”的價值觀念
水是生命之源,昆侖不僅是通天之山,也是萬水之宗。在昆侖神話中,西王母的居所瑤池便位于昆侖。更重要的是,在中國古代地理觀念中,昆侖被認為是黃河、長江等大江大河的源頭,這進一步強化了昆侖的神圣地位——不僅是中國地理上的水源,更是中華文化上的源泉,象征著中華民族的起源與傳承。
《山海經(jīng)》中多次提及“河出昆侖”,如“昆侖之丘……河水出焉”“河水出東北隅,以行其水,西南又入渤?!薄俺鲇诶鲋畺|北隅,實惟河原”?!稜栄拧氛f“河出昆侖墟,色白”,司馬遷在《史記·大宛列傳》中說“河出昆侖”,《淮南子》等典籍也采信“河水出東北隅”的說法。自上古至秦漢時期,“河”通常專指黃河。九曲黃河萬里奔流,給神州大地留下了波瀾壯闊的宏大景觀和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,孕育出了最早的“中國”。“黃河之水天上來”,昆侖正是這個“天”。昆侖山系與黃河水系延伸輻射神州大地,共同構(gòu)成了中華民族生存繁衍和中華文明形成發(fā)展的地理空間主體。
“河出昆侖”不僅是地理學問題,更是深入人心的理念,漢武帝欽定昆侖以及后世昆侖地望的最終確定,都是追尋河源的結(jié)果。昆侖、黃河具有國家主權(quán)、國家形象等政治文化意義,“河出昆侖”作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發(fā)展史上的重要命題,寄寓了“山河一體”的價值觀念,寄托著追求大一統(tǒng)的崇高理想?!吧健迸c“河”密不可分,“山河”就是國土,“江山”就是國家,由此闡發(fā)的“天下一家”“六合同風,九州共貫”等共同價值觀念跨越時空、貫穿古今,孕育并體現(xiàn)為國土不可分、國家不可亂、民族不可散、文明不可斷的共同信念,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涵養(yǎng)源泉。
秦漢以降,昆侖的政治性、社會性、世俗性日益凸顯,天命、天下、大一統(tǒng)等象征意涵愈發(fā)清晰,昆侖文化衍播流變、傳承發(fā)展,以其特有的內(nèi)涵與張力,成為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。尤其是它天然的“一體”意蘊,承載了中華民族自古以來的大一統(tǒng)理念與實踐,對各民族共同開疆拓土、締造國家、構(gòu)建“天下”秩序產(chǎn)生深遠影響。新時代,植根中華歷史文明,挖掘弘揚“昆侖”蘊含的價值意涵,彰顯中華民族同源共祖的歷史記憶和文化認同,將為構(gòu)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、推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(shè)提供更多滋養(yǎng)。